■ 明光
扬州有以栀子花、茉莉花起兴的民歌，也有把栀子花、茉莉花融入日常语言的方言。在扬州方言中，通常用这两种花比喻语言交际中掩盖实情、拒绝之意、生事岔题之类的障眼手法。
扬州名花，首推琼花。八花团圆，洁白如玉，清香四溢，四海无同类，过去唯扬州有之。而身世更是不凡，或曰王母侍女许飞琼所降，或曰仙鹤报恩。虽极名贵，花事却不盛。
极盛的是芍药，人谓“洛阳牡丹，广陵芍药”，花色红艳，“红玉半开菩萨面”，名品金带围诱发了“簪花四相”故事，又有几年搞起芍药“万花会”。故芍药处处有之，扬州为上。宋朝以来，琼花、芍药经文人诗歌的播扬，已成扬州典故，辉映于当代，先后被定为扬州市花，遍植于诸多景区。
这两种花更多盛开在文人诗句中，老百姓生活中更亲近而念叨的却另有其花：老扬州是否还记得，国庆路新胜街口的卖花人，臂挎花篮或手捧花盘，轻声叫卖白而香的白兰花、栀子花？
旧式女子喜欢衣襟、胸前、头饰别上一枝白兰花，无论是袅婷的姑娘，还是精干的大妈，都平添风韵，花香花色花形俱现，满足嗅觉、视觉审美，较之今日的香水，略胜一筹。
“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郎约我黄昏头。日长遥遥难得过，双手扳窗看日头。”这是以栀子花起兴的民歌。提到民歌唱花，《茉莉花》是第一，各地流行，还是扬州“鲜花调”传唱最为动听吧。不仅民歌唱花，日常语言也有运用。你听，“你不要栀子花、茉莉花，到底行不行，你撂句话。”“你求他空口说白话，他肯定跟你玩栀子花、茉莉花。”这是老扬州都知道的话，用两种花比喻语言交际中掩盖实情、拒绝之意、生事岔题之类的障眼手法。
语言交际中，一方使用这种障眼法，偏偏又被对方识破，对方就会以“栀子花、茉莉花”喻之，加以指责。领导临时给部下增加工作，下级不愿接受，要给领导留面子，便诉说困难；领导则会说：“你不要栀子花、茉莉花，你直说就接不接受。”同事好友相托办事，其事难办，而情面上却难以直接拒绝，便如此这般说难度；求托者会说：“你栀子花、茉莉花说了这么多，我也弄不懂，你直说，肯还是不肯。”
这种指责他人的当面言说，一般是双方有相当关系，或老朋友，或上下级之间。被要求一方使用这种做法，是希望对方自领其意，知难而退，大家不伤情面。若是对于陌生者、毫无关系者的请求，早已干脆利落地明示拒绝。而主动一方，勘破其意，心有不甘，赌上情面、友谊、权威，以其指责对方，希望达到目的；至于能否达到目的，那要看交情的厚度、权威的重度、各自气场的程度，以及事情本身的难度而定。
偶尔也有双方不认识或非朋友关系，用此话来指责。比如警察审问小偷，小偷总是遇到关键问题就肚子疼、要喝水、记不清，花招百出；警察也会用“不要栀子花、茉莉花，实话实说，早点解决问题。”百姓咨询相关事项，要是接待者不肯指点核心要素，反而在枝节上这般那样，也有可能受到类似指责。我想应当是熟人版的扩大化或延伸。
指责他人的用法更多是背后吐槽。“什么老交情，上次我找他弄个病假条，他栀子花、茉莉花半天，硬是不肯开，把我气死了。”这位医生朋友做得很对，没有弄虚作假，指责者出于私利未遂，如此吐槽有点犯浑。某甲向领导反映情况，提出合理诉求；领导有权、有条件可以解决，却讲出一大堆貌似同情实则拒绝的话来，某甲不敢当面指责，回去抱怨，“王科长跟我栀子花、茉莉花，死不肯答应。”这位领导做法就是用假话来糊弄员工，员工吐槽情有可原。
有时不直言拒绝的具体做法是，对来者的诉求不搭腔，却很认真地谈论其他事，不给来者获得正面求答的机会；前述小偷的做法也是这个类型。这可看成“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民间版吧。
人际交往中，施展障眼法的人，有时本意不一定真拒绝，而是“拿乔”：装模作样言说诸般困难，意在暗示对方为求事成奉以更多的经济和精神贿赂。当事人如何判断对方“栀子花、茉莉花”的做法是拒绝还是拿乔？这要看当事人事先功课是否做足，察言观色的能力如何。若洞悉对方要求进贡的真意，当权衡利弊，考量自己的道德底线，来决定是否继续请托。
这两种花，有人也会自称。老张：“你好本事，居然把老王说动了，来投资这个项目。”老李：“你当容易啊？一开始不大肯，我就跟他绕圈子，栀子花、茉莉花说了半天，才肯答应的。”该语境中，两花与扬州话“楦”义相近，即“说上许多好话”，功用上略同于游说；说者事后对他人说，多为炫耀自己脑瓜灵，嘴会说。运用障眼法需要技巧，要想成功更得技巧满满；于是指责的话也就变成自我炫耀。
这障眼法，怎么就和栀子花、茉莉花联系上了？
先用排除法。琼花仙灵，自当恭敬，不可亵渎；芍药富贵而有文艺范，草民隔了一层。栀子花、茉莉花民居中极为常见，信手拈来，大家都不陌生。
再者花香好看，与回避实质却态度不犯嫌、话也不犯嫌的行事方式近似，正可比喻。
再说，两者花苞近似，茉莉花偏圆，栀子花偏尖而已，花色俱为洁白，不细看难以分别。而茉莉花清香淡远，栀子花香浓郁醉人，赏花人正可各有所好。白居易有云“乱花渐欲迷人眼”，观者就无法把握重点、追踪目标了，类似“瓜田挑瓜，越挑越花”。扬州话“栀子花、茉莉花”来形容障眼法，似乎就是这个道理吧。只是这种伎俩常被人识破，被加以“不要”否定之，算是留点面子。
看到一首古代《栀子花》诗：“栀子花开靓晚妆，同心结就子成行。谁将茉莉夸香艶，么小还应作女郞。”两花并咏，还比喻成夫妻，与扬州话“栀子花、茉莉花”的兄弟行或姐妹行，异曲异趣。
眼下，说这话已经不多。弄句把听听：
老王向家人抱怨：“老李不上路子，跟他借千把块钱，栀子花、茉莉花说了许多，就是不搭腔。”
句中“栀子花、茉莉花”形容的是老李还是老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