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男友回到他乡下的老家是在几年前的一个初夏。坐了很久的车，一路辗转着，一直等到她浑身的骨头都痛得几乎要散掉的时候，他终于说：“我们到家了！”这时候，她抬起头看见了一座标准的农村院舍映入眼帘。
整洁的农家院门前，一个面目极其普通的村妇站在那里殷殷地望着她和他，笑容满面。
男友憨憨地笑着说：“妈！我们回来了！”同时脸上流露出孩童一样的亲昵和顽皮，向着那个农妇亲热地搂抱过去。她却有些始料不及，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借着抚额前的碎发，不为人知地蹙了下眉头。想不到高大英武的他竟然有这样一位普通到了极点甚至有些土里土气的母亲，还真是令她有些没有思想准备。
当她正在掂量着该称呼他的妈妈“阿姨”还是“大婶”更为合适的时候，女人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友好地打量了她一下，笑着叫着男友的乳名，说：“你们终于回来了！快进屋吧！”她跟随着男友进了家门，暗中轻嘘了一口气。
她时髦的衣饰在小小的村落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朴实的左邻右舍都争先恐后地借故来探看她这位来自大城市的小村准儿媳妇。享受着乡亲们的由衷赞誉，她的虚荣得到了膨胀的满足，甚至觉得摆设简单的农家小屋也变得金碧辉煌起来。这时候，女人正在烟熏火燎的灶间给他们包饺子。
饺子是用鲜嫩的水萝卜做馅的，水萝卜水灵灵的长在他家的自留地里，肥肥白白的茁壮。可是当她看见用女人沾满面粉的手毫不在乎地去灶坑添柴火的时候，却怎么也咽不下煮出来的白胖的饺子，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两个。而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女人身上透着一股柴火的烧熏味道，手指节粗壮地发达着。
晚饭的时候她瞥见女人正端着一碗凉水在喝小苏打，据说女人有胃痛的毛病，经常用这种方法来缓解疼痛。
学医的她素来爱洁成癖，所以根本无法忍受女人这种粗糙的生活方式，她对于男友的家庭状况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动摇。就在强忍了两天这样的生活之后，她逃也似地催促着他踏上了归途。
临行前她对女人说：“以后不能再喝小苏打了，那样会刺激胃黏膜。”她轻轻地省略了对女人的称呼，女人听了之后，显得意外地微微楞了一下。黝黑的面庞上滑过一丝变化的表情。
他们的婚期定下来之后，女人按照乡村的惯例来城里和亲家商量婚礼的事宜。穿着粘着灰土的布鞋的女人出现在她娘家的高门大院的门口，她压抑着心中的不快和父母礼貌地接待了女人。她家境的殷实，生活的优越却给了女人无言的暗示。女人承受着厚重的压迫，直到离开也始终没有开口说出自己可以拿出来用于给儿子操办婚礼的钱数。在客房为女人准备的崭新的毛巾被叠得整整齐齐，女人并没有打开被子盖，就那样和衣睡了一夜。
她和男友选择了旅行结婚这种方式来结束他们的爱情长跑。其实潜意识里她不愿意看见寒酸的女人出现在他们婚礼那样隆重的场合，在高朋满座里抛头露面。她害怕女人的不合时宜的举措会使她陷入尴尬难堪的境地，甚至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向这个陌生的女人改口叫“妈妈”。
当新婚的他们兴冲冲地第二次赶回乡村的家门，进了门却完全呆住了。女人神情呆滞地躺在自家的火炕上，手臂上挂着点滴瓶子。突发的脑溢血击倒了她，可是为了不惊扰儿子的婚礼行程，她硬是没让亲属通知儿子和她。
女人慢慢地好起来，行动却变得迟缓，思维也变得有些迟钝。眼神浑浊，脚步拖沓，旧的布鞋常常被不灵活的脚踩得歪七扭八地狼狈趿拉着，比原来显得更加的难看委琐了。她的手也病态地痉挛着，不再灵活有力。
爱人和她商量着把女人接来城里小住，她很勉强地同意了。可是每当看见邋遢土气的婆婆睡在她精心挑选的洁白的床罩上，她就变得万分的焦躁不安。看见邻居在婆婆的背后指指点点地笑话她病态的步伐，她都没有勇气走前一步，去搀扶她倾斜的胳膊。她甚至开始痛恨这个女人，女人的存在使得她对于温馨生活构造的美梦猝然间轰然崩塌。
女人在短暂的几天之后识趣地回到了乡下，理由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女人走后，她疯了一样地换下了女人用过的所有被罩、床罩和枕套，狠狠地清理了家里的所有角落。爱人送母亲回到乡下转回家里的时候，发现家里晾了满满一屋子的衣物，而她则披头散发、目光涣散地呆呆坐在地板上。扑进爱人的怀抱，她在满室的淡淡皂香里痛痛哭泣。在心里，她默默地问他：为什么上天要他有这样的一个母亲？
为了避免和婆婆见面，她再也不肯和爱人回到乡下，每次她都能找到很合理的理由拒绝和他同行。慢慢的爱人也懂得了她的暗语，每次回家都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收拾行囊，不再开口向她问询。
而每次从乡下回来，爱人都会或多或少从家里给她带回来一些自产的东西，有时候是农家的粘豆包，有时候是一块年猪肉，有时候是些晾干的萝卜干。爱人偶尔也会略带伤感地说病后的母亲不能再做任何细致的家事了，包括缝纫和包饺子，因为手指不再灵活。
她也就会想起来他们第一次回家的那个初夏，那个在烟熏火燎的灶间为他们忙碌的身影，想起来那些白胖浑圆的水萝卜水饺，心头不免泛起一种难言的情绪，酸酸的，苦苦的。
盛夏时分，她诞下了女儿。整个围产期，她的妈妈还是按照老习惯每天给她吃白水煮鸡蛋和小米粥，而没有任何滋味的白水煮鸡蛋实在令她难以下咽。婆婆在她生产后的第七天赶到了她的床边，拎了满满一篮子的自家土鸡蛋，又颤巍巍地从覆盖着碎花布的袋子里掏出了一个罐头瓶子，瓶子里面装满了淡黄的粉末。
“妈妈，这么远您拿的这是什么啊？”爱人问。“这是我在家就擀好的芝麻盐儿，她坐月子吃东西淡，嘴里没味儿，蘸点儿这个吃鸡蛋就会好吃多了！”婆婆慢慢地说，“我当年生你的时候你的奶奶就给我擀的芝麻盐儿！”说完轻手轻脚地抚摸着襁褓里婴儿的嫩嫩的小脸蛋儿，满眼爱怜。
她心头一热，第一次没有厌恶婆婆用粗糙的手来爱抚她心爱的宝贝。
婆婆跟着爱人去了厨房，娘儿两个开始给她包鸡汤馄饨。她一边摇着小婴儿入睡，一边安静地听着隔壁爱人和婆婆在唠家常。
婆婆说：“你要好好伺候她，女人一辈子不容易，她是个好人，心眼儿好！”“你怎么知道她心眼儿好呢？老妈！”爱人的声音调皮，也充满了调侃的亲切。虽然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但在妈妈的面前，他似乎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第一次来咱们家就知道关心我，还不让我喝小苏打，怕我伤了胃黏膜。多懂事的孩子啊！”
婆婆的话轻轻地，却在她心中掀起了凛然的波澜。她想不到自己无意识做的一件小事过了那么多年还被婆婆那么清楚地记得，而且宽宏的婆婆始终记着她的好，却不计较她的娇气和虚荣给予自己的不公平待遇。
猜想着手指不灵活的婆婆站在菜板前吃力地握着擀面杖给自己准备芝麻盐，鬓边已经花白了头发，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落在婴儿柔软的小小襁褓上……
作者：牛志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