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玉那里走后，怀揣三级证明（大队、公社、县），肩挑木架缝纫机往旧时古道攀爬至大洋镇高山盆地，原想在上面找点活干，终因凑不齐授徒人数，滞留三日又沿着山里人平时砍柴踩出来的弯弯曲曲羊肠小道，一路磕磕碰碰越界走到闽清县省璜公社和平大队。此时晚烟四起，家家户户正忙着煮饭。饥肠辘辘的我，气喘如牛，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出直落鼻尖往脚下砸去，浑身上下犹如落水者刚爬上岸一样湿透了，瞧瞧四下无人，便躲在草丛里快速换上一套干衣服，然后继续赶路。
晚上在什么地方过夜，倒不用担心，出门在外，只要肯舍得给人家当义工，没有哪家不乐意收留，于是我很快就被一位俞姓房东接待去了。他一家四口，妻子、独生女和养子。碰巧的是她女儿刚学裁缝手艺不久，虽然技艺不精，也算是个同行了。寄宿他家那一段日子，都是她女儿泉英去各家各户收布料来做。
那个年代，周边几个县绝大多数都是以地瓜当主食，我下乡时每位房东只煮一大碗米饭留给师傅吃，全家人咽黑不溜秋的地瓜汤果腹。而闽清这一带周围村庄，家家户户每年都有吃剩的稻谷出售，听说老俞还是当地有名的小康之家哩。
最让我感动的是，泉英母亲疼爱我比自己的亲生女儿和养子还要多得多。举个例子，天天晚上变着花样煮点心给我吃，不吃不行，非要让我吃不可，有时候睡觉了，她会摇醒我，把食物直接喂到我嘴里。
有天晚上，泉英小声对我说：“师傅，我想问您一句话。”
“说吧，什么事？”我答。
她对我眨眨眼，努努嘴。我不知道她葫芦里装什么东西，尾随着她来到离厨房不远处茅厕旁的一条水沟边。此时天黑的看不清对方脸色，蛙声此起彼伏，天上的星星仿佛在偷听我俩讲话。她壮着胆靠近我，轻声细语地说:“师傅，肯不肯带我走？”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与月英曾经对我说的话如出一辙，还真的不知如何回答，去哪里？一旦从她家里走后，我自己还不晓得在哪儿过夜呢。到永泰？大米饭不吃，偏爱喝地瓜汤？她见我不吭声，又自顾往下说：“只要肯带我走，您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正想启口，却听见有轻微响动的声音，定睛看时，眼前多了一条模糊的人影，这下把我吓得直挺挺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黑灯瞎火的，你们两个在这里说什么呀？快到屋里坐。”原来人影是泉英的母亲。
我忐忑不安跟着她们母女俩后面转回屋里，害怕自不待言，惹祸了，我该怎样办？ 到了屋里，俞妈妈支开泉英，悄悄告诉我：“师傅，我这个女儿娇生惯养，很任性，他父亲早就许配给阿福（养子），准备今年成婚，可她横竖看不顺眼，我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把她嫁出去。”
我坐在床沿，低着头听俞妈妈细叙泉英，一句话都不敢插嘴，末了，俞妈妈说：“睡吧，你知道了这些就好。”
俞妈妈走后，我哪里还睡的觉啊？这都怨泉英多事，本来想在这里长期呆下去，看来明天又要挪窝了。不明白的是，阿福眉清目秀，十里八乡不一定能找到像他这样标准的美男子，应该说挺般配，她怎么会看上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呢？
一夜无眠，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只告诉俞妈妈说去省璜公社那里找事做，乘过路车时搭错了去闽清六都（坂东公社）的班车，最终在街上相中了一个店面，但房东无法提供住宿，这时摆在店门口专门替人锁边的中年男子走进来对我说：“住宿没问题，我家里有空房子免费让你住。”
就这样，我返回老俞家，第二天一大早趁泉英未起床之际，草草收拾一下行囊，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和平大队。
小小闽清县，大大六都洋，听老人讲，乾隆皇帝下江南时从福清一都编地名横跨永泰、闽清，七都在什么地方就不清楚了。六都幅员辽阔，一望无际的稻田坐落着参差不齐的农家院落。每到初一十五，这里汇聚了从四面八方来赶圩的农夫，人山人海，热闹非凡。而我初来乍到，生意萧条，囊中羞涩到写信向我姑妈求救，前景不容乐观。
街上熙熙攘攘的赶墟热闹场面与我店铺冷冷清清形成了鲜明反差，门外门内两重天。我忧虑重重，情绪低落，摆弄着手中的活儿，虽然偶尔也会把目光投向门口，但很快就会收回视线，不经意中惊讶看见泉英就站在我的旁边！我激动的言无伦次：“您怎，怎么知道我在六，六都开店？”她答：“我是来赶圩的，从店门口经过无意中看见了您。”此时我无心再继续干手头那点活了，就带她到我住宿的地方。
泉英一直埋怨我走了也不说一声，并说跟她母亲吵了无数次，还问我生意怎么样？我摇摇头。按照服装季节来说，从农历正月到四月都属于淡季，这日子还真的不好混，但我不敢在她面前显露出来。只轻描淡写地说：“可能刚来吧，人生地不熟，时间久了，生意肯定会好起来。”
她说：“您在我那里做的工钱，都在我这里，您拿去吧。”
我答：“这怎么行？我在您家吃了那么久，一分钱都没算，还好意思拿您的钱？”
推来推去，她见我执意不收，就说：“那好嘛，我暂时替您保管，等您需要了，我随时拿给您。”
此时刚好锁边大哥的妻子回来煮午饭，问我：“她是谁？”我说：“是省璜来赶圩的徒弟。”大嫂笑嘻嘻地说：“好漂亮哟，下午我请客。”
我怕大嫂会错了意，随口答道：“不要啦，她还要赶回去，晚了，没有班车。六都到省璜早上、下午只有两班车，遇上赶圩，如果不提早买票的话，就得露宿街头了。
匆匆忙忙地短暂会晤，泉英毫不客气被我撵着赶走。临上车，泉英要求我把家乡的地址告诉她。没有笔，没有纸，用什么写？急中生智，我跑到售票处借了笔，撕开烟盒一角，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泉英，这一别，又到何日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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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有碰巧，第一年恢复高考，与我同生产队的章灵光（最近几年是县教育局分管小学升初中学籍档案）经过复习，考上了闽清师范。学校离我店铺不远，有次放假，他问我回不回家，本来生意就不好，再加上初一十五泉英来赶圩，索性借这个机会搬回永泰算了。临走那天，由于一些账务还没处理完，就先把缝纫机架委托他带走，并嘱咐他到了嵩口转车时把那个破玩意儿扔在车站行李房就可以。翌日，我毫不留恋与六都说声拜拜回到了永泰地界。
嵩口车站是永泰中转站，往西去闽清、古田；往东到德化、南安；往北回永泰县城；往南直接上海拔835米高的盖洋盆地。回家，于心不甘，去哪里？哪里都一样，全部都是陌生的地方，管它呢，随便爬上一辆班车坐到终点站再说。于是乎，命运之神把我引到了盖洋。
在盖洋那几年，是我充满温馨回忆的地方，暂时略过不提，先说我弃艺从教后又重操旧业，历经了千辛万苦才长期落脚石狮栖身。有次年底回家过年，俺家领导一见面就劈头盖脸问我：“你好呀，原来在外面玩女人，竟敢把我这个黄脸婆给忘了，呸！真可恶。”
很早以前就听说女人是吃醋长大的，所以也就见怪不怪，任凭她唠叨去了。可领导不放过我，接着审问：“闽清那个臭婆娘是你什么人？她自称说是你的徒弟，千方百计想从我这里探听出你在什么地方。”
哦，原来是这样啊？中断了十几年没联系，泉英竟然找到我家里来了。我问：“那你有没有告诉她？”
“哼，我会告诉她？做你的春秋美梦去吧。”说的也是，告诉她了，那还不是二女争一夫？
“我还真服了你，那么寒碜的女人你也要。”
“喂，别那么损人家好不好？她既然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这不是明摆着我与她毫无瓜葛？”
从俺家领导审问中，大体明白了泉英的近况，那就是她生活的不尽如人意，以前经常换几套新衣服在我面前闪来晃去，现在竟然沦落到让人不屑一顾，这是我始料所不及的。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时隔这么久了她还千里迢迢来寻我？春节过后不久，上街提早买好了去石狮车票，心里想，何不趁临走前去闽清一趟？贼心一旦冒出来，就顾虑不了那么多了，壮胆骑着摩托风驰电掣般往红星公社接壤闽清五都刚开通不久的省道直抵泉英家。
接待我的是俞妈妈，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满头纷乱的白发遮住了俞妈妈的半张脸，本来身材娇小的她，已剩下皮包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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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大厅走廊刚见到我以为是隔壁厝的客人，没有认出来，等我喊她时，还迟疑了半响才敢相认。如果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肯定会激动地抱着我热泪纵横。只见她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这么傻呢？我为什么这么傻呢？我为什么这么傻呢？我为什么当初不同意女儿跟您走呢？”
我诧异地问道：“俞妈妈，这是啥回事？您慢慢说。”她用手抹了一下眼泪，转身往厨房走去，我与那位女孩一前一后跟了进去，她用围巾擦着凳子，并示意女孩去倒开水，对我说：“师傅，请坐。”
待我屁股挨下椅子，俞妈妈泪流不止，肩膀一耸一耸，开始洗锅烧火为我煮点心。我一把拉住俞妈妈瘦骨如柴的手，顺势坐在灶口的矮凳子上，眼睛直视着老人家慈祥的脸：“不要啦，我肚子不饿。”
俞妈妈见我这个架势，苦笑了一下，指指那位女孩：“她就是泉英的女儿，还有一个小男孩，不知跑到哪里疯去了，孙女小学毕业阿福没钱供她上学，呆在家里帮我这个老太婆干些家务事。哎，前几年老伴不幸去世，没了带头人，阿福好像什么事都不懂得干，田里收割的谷子一年比一年少，柴米油盐全靠泉英一个人赚点钱补贴家用。你看看，以前你在的时候，隔壁经常向我借粮，如今他厝边又盖起了三层砖房，而我……”俞妈妈说不下去，不断用手背抹泪。
我环顾一下四周，从前整洁干净的厨房确实到处布满了灰尘，地面坑坑洼洼突兀不平。我说：“阿福也有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能这样不懂事？”
“师傅，别提阿福了，前年他们两人离婚，虽然孙女分给他，还不是跟我母女俩一起吃？”俞妈妈答。
“两个小孩都这么大了，您要劝她复婚。泉英去哪里呢，怎么没看见她？”此刻我很想见到她。
“泉英在邻村开裁缝店，很少回来，我叫孙女去叫她。”
突然我又改变了主意，急忙阻止俞妈妈：“不用啦，天快黑了，”我拿出车票给俞妈妈看，“明天就要出远门，得赶紧回家，以后有空再来。”说完，急速从裤兜里掏出所有零钱塞给俞妈妈，骑上摩托逃也似地返回家。一路上懊悔身上不多带些钞票，报答她当初对我的宠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