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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阳光热烈，临时驱散了旧年的萧瑟和惨烈。
露台上的衣物渐渐轻盈，轻拍那个旧鱼缸。
因为增氧泵漏电，五月的时候，唯一的一条银龙鱼被电死，我就不再养鱼了。
那条大鱼白白的肚皮朝天翻起，眼睛到死也没闭拢……这种死不瞑目，很惊悚。
后来，巨大的空鱼缸被跌落下来的芒果把缸底砸了个洞，存不住水，废了。
隔壁一个新楼盘停工很久了，每日安静得像一幅水粉，叠加有序，浓淡相宜。
风，从塔吊那边吹过来，温柔，芬芳。
我觉得它来自一个叫故乡的地方。
2
小舅打电话来问，老宅子前后院生出了一片拉拉杂杂的构树，要不要砍掉？
我回道：“留着。”
构树，是老家常见的一个树种，生命力超级无敌，见土生根，迎风就长。
只是这树材质不好，纤维松散，杈桠杂乱，派不上大用场。
做屋梁，太软乎，节疤又多；做柴禾，不经烧，气味也不好闻。
可是，顶不了大用，小用处还是有的。
比如，它的汁液、根皮、树皮、果实和种子都可以入药，叶子可以捋来喂猪……
特别是饥荒年。
猪能吃的，人也能吃。
观音土跟它比，无论是外观、质感、还是味蕾的舒适度，都没法跟它相提并论。
我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但我知道，留一些能果腹的树，没坏处。
姥爷总说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他饿怕了。
一个公社书记都能饿怕了，其他人呢？
3
迷茫仍在持续，看不到任何向好的痕迹。
靴子落地不落地，已经不重要了，街面上空出来的店面，越来越多了。
讲真，我很佩服那些天塌下来都照吃不误照睡不误的人，他们总是没来由的笃定。
当然，我们也不否认，任何一段兵荒马乱，都有侥幸脱逃的人……
只是，那群人不是我们。
我们没那么幸运。
老家的平原，天际总是仿佛触手可及。
太阳黏稠的、缓慢的爬上来，你会不自觉的想去戳破它，就像戳破一个生蛋黄或谎言。
平原的风如勇士一般，东征西伐，一马平川。
它把蒲公英的种子吹起来，把孩童的风筝吹起来，把麦子沉睡着的力量吹起来。
它把江上的汽笛声吹过来，把纤夫的号子吹过来，把村庄里葬礼上的唢呐吹过来……
这样的消息需要传递。
谁来传递呢？构树可以。
在这点上，构树榆树杨树榕树桑树……都强过一棵八面威风的雪松。
通常，这些不起眼的树，都有着宽大肥美或细碎瘠薄的叶子。
不管是初春还是隆冬，它们卑微，沉默，小心翼翼，却都愿意回应风的消息。
雪松，也叫香柏，它从来不属于这群，它只立于庙堂巍峨，官家显赫。
雪松针尖一般的叶子，针对它脚下的、它不屑的，捍卫它背后的、它敬畏的。
就像那些跟我们不一样的人，外厉内荏。
所以，留下这些再普通不过的构树，做我们和风的媒介，是第二层意义。
4
己亥年行将过去，这一年发生的大事小情，也会跟戊戌年一样，在除夕夜统统清零。
主持人的衣服照例喜气洋洋，斗志昂扬……那是一水儿的红。
就像构树的果实，虚张声势。轻轻一握，殷红的液体就从指缝滴落……
狗年，我们属鱼；猪年，我们还是属鱼，未来的鼠年，我们继续属鱼。
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眼睛一闭，一睁，痛点就过去了；眼睛一睁，不闭，就死不瞑目了。
此刻想起我的银龙鱼。
我不知道眼前这块超高清屏幕内外，除了它们，有多少人的喜悦源自内心。
我不知道，那些像破败烟囱一样轰然坠地的病人，他们的家人怎么过这个年。
我不知道，被戾气绝杀掉的那些亡魂，他们的家人怎么过这个年。
我不知道，留守在老家的孩子和老人，如果我们回不去，他们怎么过这个年
我也不知道，那些勇敢得像陨石一样消失了的人们，他们的家人怎么过这个年。
我更不知道，北上广深像我这样的中小私企业主，怎么过这个年……
5
一场场告别，在庚子年到来之前：
小孟，32岁，山东日照人，小区快递兼送水。
“姐，俺要回老家了。”
“孩子要上学了，公立学校不要俺们，私立学校学费又太贵，俺们读不起。”
“谢谢您这些年对俺的关照，新年快乐！”
王姐，61岁，四川自贡人，客栈保洁员兼周末钟点工，一人打三份工。
“谢谢老板给我老母亲的大红包，母亲身体不行了，过完年我还不晓得出不出来。”
“如果出得来，我还来给您干活；如果不得行嘛，我就提前给您打电话……新年快乐。”
小张，40岁，贵州织金人，手袋厂老板。
“姐，我已平安到家。明年不来啰，厂子撑不起……先在老家看看有没得啥子活路再说。”
“寄放在您那里的东西，丢掉去算咯，也没啥值钱的，出邮费不值当。新年快乐。”
大老蔡夫妇，47岁，江苏南京人，小区蔡记包子铺老板。
“妹子，过完年我们两夫妻不来了，店租每年涨10%，租不起了。”
“年前房东就说了，三年合同期满，续签还要收八万的喝茶费。”
“你说这是啥世道哩，妹子？”
6
这是啥世道呢？我也不知道。
反正，不是构树们的世道。
构树们数量庞大，又不是什么栋梁，能活成啥样儿，有人在意吗？
好像没有。
构树唯一的能耐，就是给自己的种子装上翅膀，风一吹，满天飞。
飞到那儿都能活……至于活成啥样，构树们自己也无能为力。
或许，终其一生，我们都只是这样一棵没啥大用处的构树，野生土长，无关痛痒。
可这个世界万物生啊。
每一个物种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啊。
春天来的时候，构树也懂得感恩，它也会唱歌……前提是，它能活着。
阿米好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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