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之美（四则）
如镜
一面镜子尚未面世，另一面镜子已经等在那里多年。带着一块青铜的前世记忆和今生的执念，一面镜子来到人间。它的孤独不可言说，它的孤独是整个世界的。一面空空的镜子也是有心的啊，它的心跳在它终于要照见的那具身体里。而它的惊喜与欢愉，在它终于照见了那另一面。一面镜子安静地坐在那里，有着它心目中天堂的模样。一面镜子也会做梦。梦见那另一面镜子，在午后的镜子里轻轻哭泣。有时，一面镜子也是一片大海，曾经动荡不安。现在，这幽寂之海将要说出的，即是那另一面镜子梦里正在集结的风暴。镜子有时候也会自言自语。但镜子的言语只有镜子才能听懂。除了互相照见，镜子再无第二种语言。一面镜子能照见世上最忧郁的脸庞，却永远说不出自身的悲哀与绝望。有时候，它的缄默会构成自身的善，而它的空则构成另一种慈悲。但一面镜子也会伤人，它的恶在于它无意说出了那个揽镜者的忧郁与绝望。一面镜子只属于一张脸，而这张脸早已经长成了镜子的模样。这镜子早已华发丛生，而那镜中的脸庞仍未显现。或许，那照镜者早已离开了。从此，一座镜子便成了一座永远的空城。
如鱼
是一尾什么样的鱼，此刻，它安静地栖于时间的河底，像一面闪闪发亮的镜子，又或者一朵静静绽放的玫瑰？这是词语的玫瑰么？如果是，那又是一双什么样的妙手，执了怎样的一支妙笔，把它轻轻安放在哪一册泛黄的典籍，最适合的哪一页，哪一行？之后，静静地等待那唯一的，只属于它的那一缕气息，将它轻轻唤醒。而那理想中的诵读者什么时候才会出现？那风的嘴唇，什么时候才能够吹醒一座镜子一般的花园？那风的嘴唇，说出的又将会是怎样的秘密与约定？又或是一尾时光的银针？有人也许要用它来缝合那镜子的裂痕吧。现在，它沉于水底，正在安静地等待那个秋天里出生的裁缝。但一面镜子碎了，变成了更多面的镜子。哪里会有什么裂痕！所以，此刻，我更倾向于把它看作是一柄乐器。是我见过的，世间最古老的乐器，它演奏出的旋律世人都不曾听闻。我看见这条鱼的时候，它已经永远地消逝于另一片水域。它奏出的法音潺潺，幻化成另一条镜子一般的河流。而那时，词语的玫瑰正在另一架古琴上粲然盛开。
玫瑰
一件被用旧了的衣物或遗物，或者是那抚琴者的另一只拐杖，一副献给永逝者的面具。这散发着馥郁之气息的定语，居无定所的一个形容词，仿佛永生漂泊的遗赠之物，查无此人的收信者的另一个地址。众神退隐的时刻，时光之血绽放于于它幽暗的庭院。一首诗兀自打开自己的声音，未完成的卷宗摊开着。此刻，我所说的，是玫瑰之血——天堂醒来的一双眼睛，是永不熄灭的声音之伞、语言之魂。
时间之河
现在，那鬓发覆雪的抚琴者轻轻合上了琴匣。那最后的名叫《挽歌》的一曲终了之时，仿佛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为之凝神，为之侧耳。那萦绕在河流上空的忧伤的琴声使一切都凝固了。只有一条名叫时间的河，在慢慢地流。这河，在已经永远消逝了的过去世，曾经是一尾清澈无比、婉转无比的青鱼；在更加久远的过去世的过去世，这青鱼，曾经是琴师豢养在庭院池塘里的一盏灯——在那时，我是雪花豹的主人。我名孤独，字明月。许多个午夜，我骑着它一次次地回到村庄——回到一座铜镜里被一场大雪覆盖着的地方，去拜访那个鬓发覆雪的琴师。如今，他正独坐在那条时间之河的岸边。他幽寂的脸庞像一轮明月，正映照在黑暗无边的河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