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为什么喜欢看新娘
小时候，特别喜欢看新娘。
小村子，消息灵通，谁家有婚事，这一秒刚刚定下，下一秒，满村风雨。
谁家的儿子要娶谁家的闺女了。一到婚事这一天，我们比新娘还猴急，早早的跑到新郎家，等着新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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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很少有新人是夏天结婚的，大概是夏日农忙，结婚又是大事，得左邻右舍都来帮忙，夏天不合适。于是，我印象中的新娘，不是穿着大红棉袄大红棉裤，肿的和红色的熊一样，就是穿着红色呢子大衣。稍微好一点的，也是那种绣着凤凰鸳鸯之类的红夹袄，土，但着实喜庆。现在想想，洁白的婚纱和窑洞、猪狗乱跑、堆满柴禾的农家院子，也实在不搭配。
接新娘的车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化，小学的时候，多半是拖拉机；到了初中，就是面包车了，高中的时候变成了小轿车，不过那个时候失去了看新娘子的兴致。
小学时候最爱看新娘，几个孩子伸长脖子看着大门外，竖起耳朵听声音，渴望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响起。等车子来了，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被新郎从车上抱下来，直接抱到了炕上。
因为是陌生人家的新娘，我们进不去，只得趴在玻璃上看。看新娘子进了门，摘下了红盖头，坐在炕头上安安静静的，乱七八糟的人们不知道在说啥，炕上有一个方桌，摆着水果茶点。房梁上挂着彩色的拉花，炕头上是叠的整整齐齐的大红缎面被子。女孩子们会认真看新娘子头上的珠花，口红的颜色，新娘礼服的样子。看了一会失去了兴致，就在院子里玩，等着中午新郎新娘来到院子里拜天地。
如果是自己家亲戚办婚礼，那就不同了，小孩子跑前跑后，还有特权跑到新娘的房间，凑到新娘的跟前，大着胆子叫一声“婶子，给我颗糖吧！”我七叔娶七婶的时候，我们就满院子乱跑，等着拖拉机把七婶娶回家。高大的七婶穿着大红的棉袄，上面用金丝绣着花，头上插着漂亮的珠花，坐在车上，笑盈盈的。
新娘会在屋子里坐一会，然后就出来拜天地。一般都是村子里有声望、能说会道的人主持婚礼，非常简单，就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父母会给红包，但是没有现在流行的那些神父誓言。
拜了天地，就有各种耍笑新娘子的招数。记得有人用红绳子把白馒头栓了，找一根棍子挑着，爬上房顶，让七叔抱着七婶把馒头抓住。七婶很高，又丰满，七叔抱得气喘吁吁，每次抱起来，那个人就把棍子稍微抬高一点，怎么也探不住。后来看我七叔累的够呛了，才稍微降低难度。还有把一根筷子放在酒盅里，让新郎新娘用舌头合作舔出来。
我们看不出啥门道，但场面热闹，时不时传来哄堂大笑，尤其是新郎和新娘有了亲密接触的时候。其实和现在的耍笑新娘的方法相比，这些招数相对保守很多，不过新娘新郎相对陌生，这些损招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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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家办事宴，尤其是哥哥姐姐的婚事，自然更特别，那就是有大红包，不过一直都轮不上我，因为这事得家里的老大来。为此我特别羡慕姐姐，无论是给新人戴花还是洗脸，新人都要给红包的。洗脸是一个神秘的仪式，一到这个环节，新娘的门都关上了，姐姐端着盆子进去了。那是一个红色的搪瓷脸盆，盆底一对鸳鸯，半盆清水，清水里放着一颗鸡蛋，两枚硬币。很快，姐姐笑盈盈的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红包，20-200元左右，那可是一笔巨款呀。有一次堂哥结婚，我甚至诅咒姐姐生病，不能去，这个肥差就落在我头上了，可惜姐姐身体一直很好，我就只是一次次失望了。但我依然兴奋无比，跟在她屁股后面，东张西望，渴望从新娘手里多要一块糖。洗脸的时候，门就被闩上了，连窗帘都合上了，我透过一点点缝隙，想看看姐姐是怎么洗的，可惜什么都没有看到。
戴花就是在拜天地的时候，由妹妹给哥哥嫂子胸口用别针别上一朵红花，一般都是红色的绢丝花，上缀白色珠子，分别写着“新郎”“新娘”。姐姐个子矮，有时候戴花还得哥哥嫂子弯下腰来，新人都非常和美，无论姐姐多笨，戴歪了也不怪罪，照样笑嘻嘻的给红包。记得姐姐蹬着小板凳给哥哥嫂子戴花，我在身边眼巴巴的望着，羡慕的流口水。
不过，小小的我偶尔也有任务，就是等拜完天地，向新娘新郎身上撒彩色碎屑，那种亮闪闪的，装在一个小小的袋子里，撒在身上拂也拂不去。当接到这样的任务时，我如担重任，小心翼翼，也没心思看拜天地，一心盼望着赶紧拜完，我好履行神圣的职责。此时就觉得主持人好啰嗦，好不容易拜完了，我立刻跑过去撒彩屑，我专门往新娘的头上撒，个子不够就跳起来，觉得新娘的头发上金光闪闪，漂亮极了，而且都是我撒的，十分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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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那么多新娘，也有看着看着黄了的。这一边，接新人的车子已经到了门口，院子里鞭炮已经“噼里啪啦”响得热闹喧天，我们眼巴巴盼着接新娘的车子快点来。
那一边，新娘在父母的授意下不肯上车，扭扭捏捏，临时要“上车费”。或者车子到了新娘家门口，新娘却不肯下车，临时要“下车费”，这样的价格几百到几千不等。这样的费用一般都有“敲竹杠”的嫌疑，属于媒人说好的价钱范围之外的。遇到这种事，爸爸就会很生气：“又不是卖女儿了！”但在贫穷的年代，闺女出嫁，要一笔嫁妆的确是惯例，有时候往往就是因为几百块钱，一场婚事就黄了，对于新郎来说，煮熟的鸭子就真的飞了。因为对于穷苦人家，倾家荡产娶媳妇，能借的亲戚都借了，突然又提出加钱，也实在是无能无力了。
我们一群小孩站在门口，等的心急，怎么新娘还不下车。一群大人把我们赶到一边，闹哄哄聚在一起，有劝说新娘一方少要点，有劝说新郎一方再问问亲朋好友凑点，大喜的日子一定不能生气。
性子好的，家庭富裕的，不在乎这点，依然欢欢喜喜给红包，迎接新娘子；性子不好的，家底薄的，一个没谈好，撕破脸，这媳妇不娶了！
有时候等了1个多小时，各让一步，新娘从车里出来，仍然给我们一把把扔大白兔奶糖；有时候等了2个小时，眼看要过午，突然车子掉头走了。我们怏怏不乐的看着车子卷起的灰尘，仰着小脑袋，依依不舍，渴望新娘半路醒悟，再回来，直到被妈妈拽回家去。
因为穷苦和愚昧导致的悲剧也不可避免。我隐隐约约听过这样的事，有一户特别穷的人家，东拼西凑给了彩礼，娶回媳妇的那天，新娘突然要增加一对金耳环，原因是她听说未来的婆婆有一个金戒指，藏着的，心想这一天不下车硬要，肯定能要来。我们并不知道是不是婆婆真的有，反正男方不肯给，新娘觉得没面子不肯下车，不欢而散。新郎竟然因为没娶过媳妇而疯了，疯疯癫癫过了一辈子。
4
在我小学的时候，最常看的一种新娘是从四川买来的“侉侉”。因为看惯了欢欢喜喜的新娘，突然出现了一批哭哭啼啼的新娘，再加上这些新娘并不是来自周围的“孟家营子”“王家营子”这些村，而是来自遥远的四川，还穿着比较时髦的衣服，好像另一个物种，这就更能激起我们的好奇心了。
记得有一次我们嘻嘻哈哈趴在窗子上看一个刚刚被卖过来的新娘。那是一个悲伤的新娘，高眉大眼，黑发披肩，一米八的个子，身上裹着一件并不合身的红大衣，估计是男方给她买的嫁衣，四川女人多娇小，这次突然来了个个子大的，衣服不小了。她哭哭啼啼，听说是被舅舅骗过来的，3000元卖给了我们村的傻子。如此青春美丽，却要嫁给我们村最傻的男人，太可惜了。有一个傻子的叔叔充当媒人，用憋足的普通话给那个女孩子说嫁过来的种种好处，比如傻子力气大，啥活也能做；比如一定全家疼爱她，不让她下田地干活等等。
但她始终在哭。但我们不懂，我们也不管，我们只是兴奋。她那么漂亮，身上有一种村子里的女人没有的感觉。在偏僻的村落，一切陌生都是迷人的。村子里从来没有这么漂亮的新娘：不像村子里的女人烫着羊尾巴的头发，她柔顺的长发披肩；不像村子里那些爱化妆的女人涂大红的口红，我们会嘲笑对方像吃了死孩子，她却涂着淡淡的口红；听说她每天都要洗澡，而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是一年洗一次，那就是腊月二十六……我们看也看不够。我们不知道她的命运将被改写，不知道她的惶恐无助，我们只是诧异于她会讲电视剧里的普通话，眼神里荡漾着看不清却迷人的波纹，身上散发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味。我们看着看着，突然傻子家人把我们赶跑了，后来连大人也陆陆续续走了出来，屋子里只留下傻子和那个漂亮的女孩。
以后的故事，就落入了俗套。她跑了无数次，被打了无数次，后来怀了孕，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并不傻，她也安顿了下来。和媒人说的不一样，傻子抽烟喝酒又打人，她什么都得干，而且不亚于男人，锄地喂猪放羊样样干得很利索。第二年，在清冷的秋天，她披着那件红色大衣出来喂猪，那件衣服非常脏了，她应该不会每天晚上洗澡了，那种冷冷清清的感觉也没有了。她的身上有了和村里任何一个女人一样的味道，温暖、潮湿、夹杂着牲口的臭味。
在她之后，我好像再也没有看过四川来的侉侉新娘了，国家开始大力打击拐卖妇女的行为。听说，那个骗她来的舅舅也被抓起来了。
5
高中时候，我还没有摒弃看新娘的爱好，曾徒步走了20多公里，就是为了看新娘。
那是远方舅舅结婚，按道理早就该结婚了，一直因为穷娶不过媳妇。这次终于要娶媳妇了，妈妈问我去不去。高中周六我们也上课，但我好想从烦闷的作业中逃跑，就和老师撒谎，请了假，自己坐车到了镇上，然后步行往村子里走。
到了第一个村子，我才发现我并不知道这个舅舅的本名，叫小名也实在没人知道。我就问谁家有婚事，很多人不知道。在小村子，一家人娶媳妇没人不知道的，我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反正就在那一片，我就又走。一直走到12点，终于问到了，错过了典礼，但见到了那个眉开眼笑的新娘，不像其他新娘，矜持婉静，她不是坐在炕上，而是到处走串，极亲热的和亲戚们拉话，给这个夹菜那个夹肉。
她和别的新娘不一样，她的皮肤白的像是刷了一层腻子。是的，她有病，其实就是白癜风，我们那叫“疮怜”。我终于明白为啥她会嫁给家境不好的舅舅。我呆呆看了她一会，她笑着朝我走来，假装没有看到我讶异的眼神，或者她早已习惯。妈妈推了我一下，我叫了一声“妗妗”，她亲热的抓住我的手，笑着问我成绩怎么样，学习累不累的，想考什么样的大学。
那顿饭也吃的亲亲热热的。
后来，我总是想起是不是想起这个妗妗，于是问我妈：“那个妗妗，得了病的那个，最近怎么样了？”
“哎呦，可好了。一开始还说娶了个‘疮怜’，可人家啥活也会干，看人家做的饭，那叫一个香！手巧，人家把家打扮得，干净又好看！”我妈就滔滔不绝的开始夸赞这个妗妗。忍不住找出微信里的视频，“看，人家蒸的花卷，看着就香！这个媳妇是娶好了。”
我点点头，脑子里浮起第一次见她的画面，红夹袄红裤子，头上插着红色绢花亲亲热热的和我笑。
6
小时候看新娘，我们会对各家的新娘品头论足，哪个太胖，哪个太矮，哪个衣服太丑，哪个衣服好看，哪个小气，连糖都不给；哪个大方，一把又一把往外抛出大白兔。
不过，无论给不给糖吃，要想赢得所有小女孩的艳羡，只要有一身极漂亮的嫁衣就可以了。我最中意那种大红的裙子，上面用金线绣着牡丹花，缀满白色的珠子，摸上去冰凉，看上去却透着一股火热。
还有红色盖头，最好也要缀满珠花，越多越好。新娘要是再带上金戒指金耳环金镯子，那就是锦上添花。金玉满堂、金银满身，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婚礼了。
小伙伴们也经常披上妈妈的红头巾，戴塑料漆黄项链、耳环，假装自己要出嫁了。可惜那红头巾一到秋天，妈妈整日包着头发干活，被晒得发黄。
有一年姐姐买了一件红色裙子，我们过家家的时候我偷偷穿了，被姐姐臭骂一顿。我泪眼汪汪的发誓，将来嫁人了，一定买一套最美的嫁衣，特红特红，镶满金银珠玉的那种。
那条红盖头下，暗藏着通往成人世界的密门，每一个小姑娘都幻想着，自己早早长大，早日盖上红盖头，穿着红嫁衣，坐在铺满红色床单的炕上，被大红缎面的被子拥着，笑盈盈的迎接新的生活。
是啊，谁不渴望自己有一套美丽的嫁衣呢？可是后来不流行红色嫁衣了，白色婚纱成为主旋律，但在我心中，新嫁衣一定要红的，而且必须有红盖头，必须要有金线刺绣，有珠玉镶配。
看新娘子，多数时间在新郎家，看到的是或者欢欢喜喜、或者羞羞涩涩的新娘。只有在电视里，新娘子从娘家出嫁的时候，非得哭哭啼啼，一路上躲在红盖头下，也是抽泣着。
第一次当伴娘，我还在上大学。从小一起玩耍的闺蜜，要嫁给同村的一个小伙子。我手忙脚乱的替她整理头纱，她却哭哭啼啼的说不想结婚。那一刻，我还是不懂，大喜的日子，为何要哭呀！又不是古代，从此和娘家两隔，明明是一个村子呀。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理解了新娘子的那些眼泪，那些哭泣。
等我真正认识很多妻子、母亲，我才知道，新娘子，也就是那一天的刹那华贵，所以无论多穷，那一天也要体体面面。因为之后的人生，全新的人生，和孩童的我幻想的全然不同。很多新嫁娘，在褪去红色嫁衣之后，开启了充满辛酸、失望、委屈、眼泪以及劳苦的新生活。
就像那个被卖到我们村的四川新娘。
即便这样，即便身为一个妻子，有着说不完辛苦、委屈，我还是那么渴望，有一天，自己可以披着红盖头，满心欢喜的迎接那个人，迎接那辛苦、委屈，却也带着甜蜜和希望的全新的生活。
想起海子的诗《新娘》，真的是许许多多的告别。
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
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
许许多多告别
被你照耀
今天
我什么也不说
让别人去说
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
有一盏灯
是河流幽幽的眼睛
闪亮着
这盏灯今天睡在我的屋子里
过完了这个月，我们打开门
一些花开在高高的树上
一些果结在深深的地下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小田不拦你，本名田瑞芳，大美准格尔群成员，内蒙古田品文化传媒公司负责人，热爱文学，喜欢写作。祖籍乌兰察布，在鄂尔多斯康巴什上班，撰写游记、散文达50万字，深受读者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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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3期--
图文编辑：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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